苏州养老院凯健国际的负责人蒋院长告诉我:「我对环境比较看重。原则上,我要求做到没有味道。不像有的养老院,走进大厅就『轰』一阵。」家属们评判一家养老院照顾质量的标准,首先也是看它「干不乾淨」,「有没有味道」。
阿姨们的工作节律围绕老人的一日三餐,除此之外,主要的任务便是「清洁卫生」。一方面要维护空间的清洁,扫地、拖地、抹桌子、清理床铺,另一方面更要时刻保持老人身体的清洁。
如果一个房间有六个重瘫在床的老人,「没有味道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比如,要协助无法自理的老人起床大小便,及时检查、更换尿布和集尿袋,每天帮老人洗澡或擦身子,长期卧床的老人则需定时翻身以免得褥疮溃烂。有的老人包著尿布不舒服,常常下意识地撕扯,大小便就会沾染整个床铺。这个时候阿姨得把老人推去卫生间冲洗乾淨,再请隔壁房间的阿姨一起帮忙换床单被褥,铺好两层隔尿垫,这一趟下来就得花费近半个小时。
失能和半失能的老人因为失禁的大小便,口腔和内脏问题所导致的气味,乃至衰老和濒临死亡的意象,成为需要被清洁和隔离的「污染源」,甚至连老人的家属也认为他们是「肮髒」的。
89岁的高好婆肠癌晚期,常常难以控制自己的大便,沾到裤子和便桶上。一个周末的上午,高好婆正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吃点心,她的儿子、孙女带著三岁的重孙子一起前来探望。小朋友好奇地四处走动,时而翻翻老人桌上的东西。这时老人的孙女,这位年轻的母亲,再三叮嘱自己的儿子:「老太太含过的东西囡囡不要含」。坐了没多久,这位母亲在临走的时候又叮嘱:「囡囡洗手」。
另一次,一位老人的女儿请我吃她带来的茶叶蛋。当时我刚吃完午饭不久,便谢绝了她的好意。没想到老人的女儿立即向我解释「这个乾淨的呀」。她几乎下意识地认为我的拒绝是出于嫌弃,才会马上说明这并不是老人吃剩下来的、「受过污染」的食物。
老年人的「肮髒」既与实质性的生理变化有关,同时也是象徵性的。在以创造财富为驱动,标榜健康与生机的现代社会,衰老的生命一旦丧失生产性的潜能,往往会遭到社会秩序的排斥和贬低。
近年来,多个城市发生规划中的养老机构被附近小区居民抵制的事件。养老院与垃圾焚烧站、变电站、化工项目一样,成为中产阶级「邻避运动」的对象。抵制者认为老人聚集会给小区带来不利影响,比如医疗污染、丧葬噪音或者某种抽象的「晦气」,甚至宣称老人院是「死人院」。即便政府反覆协商对话也无法得到居民的谅解,多个项目因此搁浅。「危险」、「晦气」的老人似乎理应被排除在城市空间之外,生活在一个隔绝的、不被看见的边缘角落。
因此,养老院的阿姨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实质性的肮髒,比如处理大小便,清洁身体,也是社会象徵意义上的肮髒。每天与受社会排斥的老人打交道,让他们蒙受污名,照顾工作所包含的专业技能和身心劳动也遭到忽视和贬低。虽然社会对专业护理员的需求越来越大,但养老院却一直面临著招工难的问题。「就像你去做清洁工,大家还是有歧视的眼光在裡面」,蒋院长说。